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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輓歌」,是羅曼菲在舞台上最為我們熟知的演出。今天,三月二十四日,是她離開這個世界的日子。兩年前,在羅曼菲的告別式,以及之後每個周年的這天晚上,好朋友們都樂意依照她生前的遺願,舉辦「開心party」,來想念這位舞蹈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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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我的骨灰要灑在哪裏了。」

     哪裏?

     「在我父親墓園裏的大樹下。」

     那棵大樹下,會長出什麼樣的花朵?

     「我也知道我的告別式,一定會是很美很美的。」

     妳說過不要大頭照,不要政治人物致詞,不要……

     「有雲門和林老師,怎麼會有不美的事呢!」

     是的。

     「如果那一天真的來了,我不會向任何人say goodbye的。」

     如果我們想和妳說話?

     「就當我在隔壁的房間裏睡覺。」

     說完,她笑了起來,就像她要去一趟長途旅行,而她已把她最後該打包的行李都準備好了。

     關於「死亡」的對話

     身上有著轉移性的癌細胞時,病人和家屬、朋友就像走在有地雷的空曠空曠土地上,你永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不小心踩到地雷,什麼時候恐懼會充滿在每一根血管裏,什麼時候你會崩潰大哭。或者,最後只是虛驚一場?!

     二○○一年八月,曼菲在年度例行性的健康檢查中發現自己得到了肺腺癌,她很快地就動了手術。雖然她的身形開始瘦弱,但是,情況看來都在控制中。地雷?是的,那些地雷。但是,天空如此的晴朗,地雷在哪裏呢?

     二○○三年,本來已靜止不動的癌細胞開始一點一點的在肺部散開。曼菲做了二次的化療,服用了當時一種新的針對肺腺癌的靶的藥物艾瑞莎(Iressa)。但半年後,和信醫院一直悉心照顧她的褚醫師宣佈了她的癌細胞再度復發,原本是「希望之藥」的艾瑞莎戰敗了。癌細胞擴大了,癌細胞轉移了。「還有更多的轉移嗎?」,問號出現在每一個人的心中。

     癌症病人和周遭的家人、朋友之間,不論連結的多麼緊密,但有時那個連結又常薄的像一張紙。特別是在問號開始浮現之後,每個小心翼翼的眼神、談話,就像結凍的小冰雹,把那張薄紙彈成碎片般地墜落。我們的文化幾乎是不鼓勵病人和家屬談論死亡的。在每個癌症病房裏,巨大的陰影籠罩在每個人的心裏。大家瞞著病人,病人瞞著家人,或乾脆隱藏起自己的感覺。

     「Tuesdays with Morrie」一書中的主角墨瑞,一個被醫生宣判死刑的肌萎縮性脊髓側彎硬化症的患者(簡稱ALS)對他周遭的朋友說:「如果你們真的想幫助我,就是多多來訪,和我討論死亡。」

     那張薄紙是不是快要碎了?快捧住它,捧住那張薄紙,……

     打破那些小心翼翼,在一次如常的好友聚會中,我們問曼菲:

     可以讓我們知道妳這次復發後,內心在想什麼嗎?

     「我知道我擁有家人、朋友滿滿的愛,或許我仍有些掛念,……但是,如果我真的要死了……,我對我的人生沒有任何的遺憾。」

     這似乎是第一次從她的口中說出來了「死亡」這二個字,莊淑芬和李烈的眼眶紅了,施惠寧的眼角有淚光。空氣有著短暫的凝結。但是,這場對話沒有停止,沒有人想中斷這個對話。

     害怕嗎?……,死亡…………

     小冰雹融化了。那張薄紙似乎又慢慢地開始能夠連結起她心中那個我們差點觸摸不到的世界

     從此,「死亡」不再是一個禁忌的話題了。

     死亡的尊嚴

     「不要有任何的痛苦,不要有任何狼狽的樣子。」,是曼菲託付給侯文詠的遺願。

     二○○五年八月,在一趟與好友們一起去花蓮的旅行中,曼菲第一次出現了類以「中風」那種無法用言語表達,以及類似神遊、恍神……的各種狀況,回到家後,她開始嘔吐、短暫的昏迷。褚醫師擔心這是癌細胞轉移到腦部的徵兆,決定為她做一次骨髓穿刺的檢查。

     看檢驗報告的那個早上,褚醫師拿出了她的腦部X光片,一些白色的光影顯示了她的癌細胞有轉移到腦膜的「可能性」。但是,只有一次的檢查,還不能確定是不是真的轉移,褚醫師表示了他的擔心,而且囑咐曼菲不能再做任何有飛行的旅行。

     好像踩到地雷了?是不是爆炸的聲音?黑色的煙霧帶來一陣慌亂。

     然而,曼菲早已和家人安排了一個大團圓聚會。曼菲和家人已策劃了許久,全部十幾個家人都會從美國各地飛到金加坡,由住在新加坡的大姊和大姊夫先當主人,然後大家再飛到峇里島度假。峇里島的住宿是由不太會上網的曼菲在網路上查詢、訂房的。她堅持一定要去這趟旅行。

     在場的林老師強力支持她應該去參加這次家人的團聚。醫師被說服了。之前,她與文詠在皇冠雜誌的一場對話中,曾提到這場旅行,「我現在的夢想,就是去峇里島」。

     從新加坡回來後,她也曾在好友蔡玉玲夫婦的陪同下去看上海的邱佳信醫師,邱醫師搖搖頭說:「太遲了」。曼菲的病情仍逐漸的惡化,她的嘔吐不止,陷入昏迷的頻率越來越高,她需要做第二次的骨髓穿刺,她的身體因嘔吐而虛弱的無法進食,她需要進醫院,但是,這一次,她拒絕住院。

     有醫師背景的侯文詠被家人和朋友們拜託去說服曼菲。曼菲向文詠和雅麗提出了她對於「死亡的尊嚴」的希望,以及絕不接受任何插管及急救的意志。她希望家人和朋友都能了解她的決定。文詠開始在她家裏打電話,當著她的面,先是家人,然後朋友,一個一個……。在打完第一通給新加坡大姐的電話後,文詠看到了曼菲臉上掛滿了淚水。

     「我想到還要讓家人為我擔心,我就難過」。

     家人,是她唯一的掛念,但是,她說她已活在一種「隨時準備離開的感覺」。

     她曾告訴文詠說她想當一棵樹。「因為,我覺得樹的根是很深的扎入地面,可是樹枝的部份是很自由的。我如果走了之後,希望有什麼人家裏的院子很漂亮,把我的骨灰灑在那兒,讓我變成一顆樹。」

     很多年前,在曼菲得癌症之前,我們朋友們之間就開始討論要「海葬」或「樹葬」的事。曼菲說她怕海,所以,她要樹葬。有一次她到素君家,看到素君家的陽台有很漂亮的樹,就說「就灑在這裏吧」。有時在外雙溪的大尾崙山上散步,看到漂亮的樹林,也會指一指,「這裏也不錯呀」。

     直到她知道在紐約父親的墓園裏可以樹葬,她找到了那棵大樹。

     我們的時代有救人性命和鼓勵人活著的藝術,但很少教人如何面對死亡。每一個癌症病人的抗癌過程,都有它的獨特性,但曼菲說,她一點也不想當抗癌勇士。她把人生當派對,把死亡當成暫時的休息。「人生就像一場派對,我只是比別人早離開而已」,她說,她已經做好一切的準備。她只擔心,她是不是真的能翩然而去。

     「讓我美美的,至少,讓我有尊嚴的走。」她說。

     臨終

     她描述治療癌細胞的藥在她身體裏竄動,讓她痛苦的感覺。日復一日的服藥及無止盡的治療吞蝕了她要的尊嚴和品質,侵略了她的靈魂。她想停藥,停止一切的治療。在二○○四年時,她曾自己停止服用了艾瑞莎,兩個月後,癌細胞擴散,癌症復發,她才繼續服藥。但是,在二○○六年一月初一個週末的下午,她因嘔吐後的虛弱躺在床上。

     「我想停藥!」她帶著一種堅定的眼神說。

     陪伴的看護秀珍是一個極盡責的好看護,我們和她均以著正常人都會有的反應勸說著她不要放棄。曼菲只是靜靜地聽著,但眼神還是帶著一種深邃的堅定。

     「我是為了家人和朋友的愛而活,但是,我的身體有多痛苦,妳們知道嗎?」說這個話的時候,曼菲沒有憤怒、不滿,但是卻有一種很深很深的寂寞,令人看了心碎的寂寞。

     這句話像是晴天裏的一場大雷雨。是受到了驚嚇?還是我們想起了什麼?在徹底的震驚和茫然失措中,大雷雨喚起了我們一個微弱的清醒。明知困難重重,仍接受無益的治療,是一種英雄的舉動?還是傷害病人?這是臨終這堂課裏,一再被提及的謎題,一個最古老而難解的謎題。

     寫出「恩寵與勇氣」的肯恩,威爾伯(Ken Wilber)在他的書中說,「什麼才是病人真正需要的幫助?他們只需要我們的聆聽和支持,一旦他們堅定的決定了自己的療法後,我們就不應該給他們更多的評斷和資訊」。

     曼菲希望自己決定她的醫療過程,而我們該怎麼辦?我們學習過聆聽、討論死亡、交代後事……,但是,誰能說「是的,好的,請停止服藥」。

     我們請她與每一個家人商量,但是,我們想起了她一再的囑咐「不要有任何的痛苦」,那是我們對她信誓旦旦的承諾啊。家人和朋友經過幾番的掙扎和商量,決定支持她。

     那是二○○六年一月的事,曼菲在農曆年的初二開始停藥(也許更早,我們不再監視著的她的吃藥),五天之後,她被送入和信的急診室。之後,就沒有再離開過醫院。

     其實在二○○五年九月,曼菲就曾因癌細胞轉移到腦膜而陷入嚴重昏迷,一度走向死亡。

     「剩下多少時間?」家人們坐在褚醫師的桌前,褚醫師只是定定地望著我們,不發一語。然後,似乎是沈澱了一下情緒,他才緩緩地以一種平穩的口氣說,「應該不會超過一個月,二個星期也有可能」。大姐簽下了不急救的同意書。

     在那段期間,曼菲在神智不清的昏迷中,心中只繫念著她為王心心和雲門2的編舞。她偶爾清醒的時候,病房成了舞者的排練場。家人用救護車送她到中山堂看彩排,她沿途昏睡,卻在彩排時,清醒如正常人。

     隨著病房裡各種機器所顯示的「生命跡象」開始走向極弱的訊號,我們開始準備她的後事。雲門的芠芠、黃姐與我們在曼菲第一次復發後就和家人開過一次會,把「萬一,她走了」之後所有可能要處理的問題都做了討論。逼近的死亡腳步聲,讓我們沒有時間悲傷,我們必須全神貫注。

     身為律師的蔡玉玲,基於她的直覺和敏感,建議家人在曼菲清醒時,把她所有交代過的事寫成「遺囑」。

     曼菲留下了三頁的遺囑,在俞大衛律師及顧蓓華、何春寰、徐寶玲、陳于人、鄭淑姬、吳素君等眾好友的見證下,親自簽了名,指定了遺囑執行人及一切後事的安排。

     九月二十八日,曼菲的二姐再度緊急趕回台北,她帶來了比艾瑞莎更新的靶的藥物「Tarceva」。

     「Tarceva」帶來了奇蹟,三天後,嚴重昏迷的曼菲醒了過來。

     「知道會死,所以反而會更多把握一些當下的東西」,從死亡中被拉回來的曼菲更盡情的投入每一天的人生派對。朋友絡繹不絕地來看她。不管在病房裏或家裏,總是有一群朋友圍繞著她。馮燕、朱怡、老焦、Sheree常逗她開心,一向不爬樓梯的張小燕三天、兩天就來看她,不管那近二十幾階的石梯及四層樓的樓梯。烈幾乎天天來陪她,幫她按摩。曉雄來燒紅燒肉,在最後二個月,幾乎鎮日陪伴。陳文茜帶她去玩耍。大佑帶著吉他唱歌給她聽。金幼安夫婦和Rita夫婦分別幫她辦了二次五十歲的生日party。她所擁有的朋友和溢滿的愛,只能用驚嘆來形容。她更珍惜和朋友歡聚的時刻,王心心的表演圓滿地演出,她鍾愛的許芳宜和布拉也努力地編舞練舞。當她知道她原來是一直在昏迷、嘔吐,甚至神志不清地把鈔票當成面紙,盡往臉上擦……時,她哈哈大笑,把故事告訴一個一個來訪的朋友們。

     上天給曼菲的奇蹟是五個月。

     二○○六年三月二十三日晚上近十一點時,曼菲進入彌留,莎莎、小燕都曾來到醫院,但尊重曼菲生前「只希望好朋友參加她美美的party」的遺願,都沒進到病房。清晨四點四十分,當曼菲平緩地吐出最後一口氣時,家人、林老師及將為她執行後事的好朋友,一共九個人站在她的床邊,有人祈禱,多數人合掌向佛。

     不論是基督教、佛教或是安寧照顧訓練中,家屬們都會被告知瀕臨死亡的病人能清楚地聽見旁人說的每一句話,包括嚥氣的那一刻,以及嚥氣之後的二十四小時(或更久?)。所以,我們全程安靜地陪伴。

     在佛經中,對於大圓滿的死亡有這樣的描述:「如果妳已安住在自性的光明中,妳的嘴角會露出淺淺微笑,妳的皮膚會變的光滑……

     曼菲最摯愛的好友溫慶珠在前三天晚上就開始連夜趕工為她縫製了一件美麗的衣裳,曉雄為她訂製了一件紫色的絲綢蓋布。在滿室的跳舞蘭及家人的陪伴下,二十四小時後,在大體入殮之前的整妝,那淺淺的「大圓滿」的微笑出現在曼菲的臉上。

     八里雲門排練場的告別party

     「我喜歡電影『費城』結尾的那場告別式」。

     喜歡它的什麼?

     「那種很family,用一種party聚在一起懷念人的方式」。

     今年二月,當雲門八里排練場被燒成幾近灰燼時,林老師在強忍的淚水中為舞者、工作人員打氣,他訴說著排練場的種種,他也提到了:

     「啊!這裡曾有過一場美極的party,那是曼菲的告別party。」(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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